奶虾煲

24岁,是笨蛋。

【渊旺】山鬼

     《南洋白玉游记》「三卷第十三记」

  (司内密印)

  (庚旗以上可阅)

  事发于英慧年间,壬寅年,己酉月,庚午日。为方便诸君研读,原文详实转述如下:

  这日,一位书生漫步在山林之间,沿着泠泠溪水顺流而上,在穿过一片幽深的树林之后,一座高大庙宇倏然浮现眼前。

  他从未听闻这荒山之中有什么香火去处。可这寺庙就这样突兀拔地而起,正门之上的牌匾四周结起无数蛛网,掩映着这寺庙的名字——这三字都形似汉文,方方正正的,但既不是汉文,亦非当地流行的百越文,一撇一捺甚是古怪,就连那博古通今的说书人亦是无法辨读。

  于是,他把这三字的笔顺默记于心,随即踏入这不知名的庙中。

  庙内陈设古雅精美,像是一座名不外显的山中古刹。可惜寺内并无僧侣相迎,四处盘结蛛网,想必是荒废已久。大殿东方,三尊横三世佛以古怪的姿势倒立着,莲座朝上、头朝下,佛头上的肉髻如结了果的根茎般深深扎入地下。

  那巨大的佛眼离地不过三寸,慈悲地注视着前方,注视着大殿中央那具干枯腐烂的尸体——这死人俯趴在几个蒲团之上,看不见脸,就连衣服也被尸液浸染到看不出颜色来。或许是曝尸太久,他的皮肉已呈姜黄色,尸斑如梅花般爬遍全身,每一寸肉身上都沾着蠕动的蛆虫,形容惨烈。

  书生登时心下一叹,见佛殿内有亡灵安睡,不便惊扰,便立于门外对着佛像遥遥一拜,准备就此离去。可就在此时,庙外突然风雨大作,山石泥沙如流滚滚而下,其声势浩大,仿若山中虎豹相争,声震四野。

  此时若在山中行路,不仅有危险,说不定还会弄脏衣衫,有损仪容。

  无奈之下,他对着殿内三尊倒立的佛像以及那具枯尸拱手道:“小生诸葛渊,路遇此处时恰逢暴雨倾盆,不得已入庙避雨,叨扰四位兄台了。”

  说罢撩起袍摆,小心绕过了这地上躺着的这第四位兄台,缓缓步入庙内。

  庙内到处都积有浮灰,呛鼻得很。诸葛渊用折扇掩住口鼻,尽量不与这庙中任何物事挨碰,就在此时,余光突然瞥到一抹鲜红色的身影,宛若这庙宇的一颗裸露在外的心脏,于大殿的一处角落缓缓震颤着。

  这庙中,竟然还有第二个活人!

  诸葛渊定睛看去,这才恍悟过来自己为何始终漏看一人。那人身着红色的宽大袍衫,把首尾手足都遮得严严实实,蜷缩在一根漆成红色的巨柱旁,与背景融为一体,就好似是这殿内一件同色的摆设,着实令人难以分辨。

  “这位兄台,小生这厢有礼了。”

  诸葛渊远远冲那边喊道,心存试探之意。姿态仍是放松的,只是捏住扇柄的手指微微收紧。

  这庙宇处处透出古怪,就连这突如其来的风雨,也巧得好似被人刻意安排一般。他越是警惕,就越装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架势,啪得一下打开折扇,展露其上「天生我才」四字。

  “好字。”

  那人没有起身,仍是那般席地而坐,声音回荡在佛寺之内,像是某句经文被千万人同时诵读,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,悠远绵长。

  闻言,诸葛渊双眸微微睁大,知道对方在夸赞自己的扇上题字,随即露出一个灿如朝阳的笑容:“多谢夸奖,小生不知兄台也懂书法,这四字确实是我的得意之作,乃是仿上古书圣怀流……”

  “我不懂书法。”

  他的话被唐突打断了,诸葛渊微微一怔,倒也不恼,只是微敛笑意,若无其事地垂头理了下衣袖,复言道:“是小生失言了,不知兄台如何称呼?”

  “季灾。”

  “原来是季兄。”即使对方吐字如金,有意无意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,但诸葛渊还是从善如流地再次进行了一番自我介绍,“小生诸葛渊,不得已至此荒庙避雨,叨扰兄台了。”

  “嗯。”

  一字毕,诸葛渊就算再开朗善谈,也是暂且无话可说了。之后两人默默无语,一个立于南,一个坐在北,各自占据这寺庙的一角。其中,诸葛渊所在的这处角落散落着几个老旧的坐墩,在垫上手帕遮盖浮灰之后,也算是有了个休憩所在——可那神秘人却始终背靠石柱,席地而坐,姿态颇为豪迈。

  就这样过了一盏茶功夫,诸葛渊凝望着庙外的黯淡天光,再次开口了。

  “季兄。”

  “何事?”

  “季兄是何时到这庙里来的?”

  “在你到之前到的。”

  “那季兄来时,可曾注意过那具临近寺门的尸体?小生以为——”

  “那是我的东西。”

  诸葛渊的话戛然而止,但他迷惘的情绪似乎能跨越整个寺庙,如波涛般直接荡入对方的胸腔,最终,那人还是屈尊纡贵地出言解释了。

  “这尸体是我带来的,你别管。”

  说着,似乎是感到憋闷,对方便把一直覆在头上的兜帽取下了,散出一头乌黑的长发,如水般自肩头流到腰间,那黑发之下,掩映着一张俏丽的少女面庞,隔着一具腐尸,同诸葛渊遥遥相对。

 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,令诸葛渊一时心头大震,凝视着对方的眼睛中无意识渗出血来。

  这人怎么会是女子……

  在某些认知被颠覆之后,他的头在一瞬间剧烈地疼痛起来,根本无法思考,可这剧痛过后,紧随而至的便是茫茫然的空白,那名为「迷惘」的痛苦情绪,进一步侵染了他的思维,将他整个人拖入了更深的幻境之中。

  那季姓女子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,身形单薄,瘦骨嶙峋,那显露病色的惨白面孔上,棋子般镶嵌着两个漆黑的眸子,她没有什么表情,似乎整张脸便代表「空茫」本身,鲜红色的唇瓣分开又合拢,她说:“你到这庙里来做什么?”

  这次,她的声音不再是先前那古怪的千人合音,而被修正为了纯粹的少女音色,只是略显低哑。

  诸葛渊身形微晃,默了半晌,即使动作依旧像一具提线木偶般僵硬,可还是依照肌肉记忆,缓缓露出了一个和煦的微笑。

  “我本是记得的,可在看到你的脸之后,一时心神动摇,竟把一切都忘掉了。”

  说着,那两滴血泪终于自他的下颌滑落,珠玉般砸落在地。

  这话说得就像一个轻浮的调笑,对方还没什么反应,诸葛渊已然面露羞赧之色。

  “抱歉……”

  但他那番话却是字字属实,并无半分虚言——他凝视着那张脸时,便把什么都忘记了,就连自己为何会立于此地都忘掉了。

  故而,诸葛渊俯下身去,在画卷中翻找起自己带来的东西,在翻到了几本有着自己笔迹的书册之后,他终于若有所悟地抬起头来。

  “小生应当是……来此山中登高赏景,而后忽有风雨袭来,不得已入庙避雨。”

  结合自己的日常记录以及庙外的天色,诸葛渊作出了如此推断。

  这话也不知是说了多少遍,发自唇舌再映入脑中时,他终于影影绰绰地想起了一些东西,可脑内一片混沌,诸般思绪都好似雾里看花,和真正的念头间,总隔着层厚厚的纱障。

  他在这庙里避雨,见到了三尊倒立的佛像,见到了一具腐烂的尸体,以及这个美貌的少女……好像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,除了这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之事,于礼不合,等雨势稍杀之后,还是赶紧离开为好。

  可总有些东西想不明白,究竟是哪些东西想不明白,此事亦是想不明白。

  罢了,想不明白就不想了。

  不知不觉间,那少女的身影靠诸葛渊更近了些,两人之间本隔了足足五根梁柱的距离,可如今只有四根梁柱了。对方半身倚靠在柱旁,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尸身之上。

  见状,诸葛渊终于想起了那个被意外中断的话题,他收敛心神,再次确认道:“季姑娘,你说这具尸体是你的东西?”

  “姑娘?”对方的神色终于变了,从先前那死一般的空茫里摆脱出来,整个人变得灵动了许多,她似乎对这个称呼颇感意外,秀眉微蹙,再看诸葛渊时,目光里多了几分惊异。可是沉吟片刻,却也未置一语辩驳,只说:“躺着那人是我的兄弟。”

  “兄弟?是姑娘的胞弟吗?”

  “不是。”对方不耐烦地应道。

  “那便是兄长了?”

  良久也未得到答复,诸葛渊抬头去看,却发现对方眉间盈着一团怒气,双唇紧紧抿住。

  出于某些不明的缘由,对方不愿搭理自己,这点倒是显而易见,就算是傻子,也知道此时应当及时住嘴。诸葛渊回想了一下自己进庙后的所言所行,只能联想到那句轻浮之语,或是冒犯到了对方,才会被这般冷面以待。可他此时也是辩无可辩,只能苦笑着摇摇头。

  “原是如此,小生不知内情,多有冒犯……”诸葛渊对那头拱手,真心实意地说道,“姑娘亲人过世,还请节哀顺变。”

  这便是个终止谈话的意思了——见对方不欲多言,诸葛渊也识趣地收敛了自己的好奇心,把这疑尸之谜彻底放下。

  两人说到底只是偶遇于庙中的陌路人罢了,只等雨停,就大道朝天,各走一边。他没必要这般问东问西地讨人嫌。可就在诸葛渊掏出书册,准备做些自己的事情打发时间,静候雨停之时,对方的声音却又突兀地响起来了。

  “他没死。”

  闻言,诸葛渊讶然抬头,又去看了眼那被蛆虫包裹着的凄惨尸身,心道这要是还没死,可要多受罪啊,还不如死了呢——可纵然心怀无数疑虑,他却仍是手中执卷,仿佛没听到这句似的,默默不作声。

  就这样安静了好一会儿,谁也不讲话,最终还是那少女耐不住性子,带着一腔莫名的愤怒,续着自己的话咬牙切齿道:“他只是被吃掉了!”

  被吃掉了?被蛆虫吃掉了吗?

  或许是身处佛寺的缘故,这话令诸葛渊联想到了释尊成佛前割肉喂鹰的事迹,释尊割下自己身上最后一片肉喂给老鹰,天地亦为之变色,肉身消亡,随即立地成佛。可眼前这具腐朽的肉体,如何能同天外之人相提并论?

  不是人人都能成神,普通人死了便是死了——魂气归于天,形魄归于地,肉身精魄均为天道所噬,再无任何后续。

  唯有活着的人会对死者心存执念,只因不愿听到「死」这个字,便偏信一些轮回转世之说,甚至追寻一些招魂固魂的邪门左道,诸多邪祟便由此而生。

  想的太入迷,诸葛渊一时神游天外,等他再度回神时,突然想起自己身处这佛门清净之地,心生此念,着实不妥,不由对着那三尊逆佛抱歉一拱手。

  他并非佛门中人,又素来恃才放旷,对各教司命往往只有敬,没有畏,故而刚才那点小错,道歉之后,很快便不记挂于心了。

  而在他思考的空当里,那红袍少女时不时就转头来偷看他一眼,又郁郁地侧过脸去,像是还有话要讲,却又不好讲出口一样。

  这样几次三番过后,诸葛渊突然有了个想法——虽然对方总是冷面冷语,三缄其口,以致语焉不详。可对于自己提出的每个问题,那少女倒也都是认真回答了的。

  或许是这姑娘生性害羞,又逢此亲人离世的大变故,一时恍惚,以致连话都说不顺畅呢?

  与此同时,她又要同自己这个突然闯入庙内的男人共处,心存芥蒂也是自然。

  诸葛渊逐渐想通了一些事情,再思及自己方才那独善其身的凉薄打算,心中生出几分愧意来——对方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,孤身被困在这凄风苦雨之中,面前还躺着自己兄长的尸骸,此刻想必是又悲又惧,心神飘摇。

  既然自己此刻心有余力,在雨停之前,何不多宽慰对方几句呢?

  这样想着,诸葛渊又沉吟着开口了:“季姑娘……关于令兄的事,你若是憋在心里不好受,不妨同小生说上几句,纵然我心拙口夯,先前惹得你不快,可心真出语直,直心无背面。此心确实坦荡如砥,苍天可鉴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那少女歪头去看诸葛渊,像是完全没听懂,眼中多了一些纯粹的迷茫,整个人看起来竟也柔和了许多。

  “反正你我素不相识,出了这庙门便再无瓜葛,你不妨把我当作这山风,这山雨,或是山涧里的一根苇草,无论你说些什么,我都不会记得——恰如苇草若被风刃折断,便随意地飘摇而去了。”

  “飘摇而去?”对方语气不善地重复这最后四个字。

  “正是如此。”诸葛渊悠悠摇起了折扇,“这世间万物,云卷云舒,皆是变幻不定。我和姑娘此番庙中相逢一刻,如水中浮萍游荡,相碰复又错开——可小生若是能以微薄之力,帮上姑娘些什么,哪怕只是为你舒解少许愁绪,也能算是……不枉这相逢一场了。”

  同方才的情状不同,诸葛渊这一口气连蹦出了好几十字来,也不曾被人打断,想是已被对方听进去了——他不禁面露微笑。

  谁料那少女在耐心听完这整番话后,非但没有被宽慰到,面色却是越来越阴郁,甚至挂上了一种与瘦弱的身躯相违和的,堪称残酷的笑意。

  “呵呵,那诸葛兄可真是个好人啊!”

  “……”

  说是句夸奖,听起来却没滋没味的。

  诸葛渊不明所以,但对方心神不定,出现这种表情和话语不匹配的怪异情状,似乎也可以理解。而被一位女子称作「诸葛兄」,乍觉怪异,可细细品来,其中亦不乏豪迈旷达之意,这让他一时心绪复杂,眼中微光浮动,但笑不语。

  好在,经过他一番循循诱导,那少女像是已然放下了戒心,对着他径自打开话匣:“我带他来这山上,是因为听说了这山上有鬼。”

  “有鬼?”诸葛渊微微皱眉,脑中闪过一些熟悉的念头。

  “正是。把死去的人背到这山上来,放在一处不着风,不着雨,也不被日光晒着的僻静所在。然后就静静等着,不出七日,逝者的鬼魂便会归来,同人讲上几句话。”

  “竟有这种说法。”诸葛渊含笑说道,“可是仅仅是放着,就能召唤魂魄归来,是否太过轻而易举了呢?”

  即使刻意隐藏,可这话里暗含的不屑意味,还是被对方捕捉到了,少女偏过头来瞪了他一眼,说:“可是我只知道这一种方法,便只能这样试试看了,那依诸葛兄高见,还能如何?”

  听到这句话,诸葛渊瞳孔放大,终于悟到了那熟悉的感觉是从何而来了,把尸体抬到山上……不出七日……魂魄归来……这个方法他曾听说过!

  他连忙循着记忆翻找出了那本自己撰写的《南洋白玉游记》,位于第二卷的末篇处,他看到了熟悉的「山中鬼魂」四个字。

  那时,他从某位老人口中听到了这个招魂之法,虽然不信,但觉得好玩,便随手写进了自己的游记中——但那已然是半年前的事情了,那山,自然不是如今身处的这座山;那老人,亦不是面前这及笄少女。可他竟然在一个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地方,再次听到了这相同的言语。

  「不着风,不着雨,也不被日光晒着…………静静等着,不出七日…………同人讲上几句话。」

  他仔细阅读那出自自己手笔的描写,竟同那少女方才所讲分毫不差,不仅是招魂的方法完全一致,更离奇的是,就连遣词造句亦是一模一样……

  简直就像自己随手所写的东西,被人反复记诵,直至最终原封不动地背了出来。

  诸葛渊一瞬迷茫,再抬头时,却见那少女倩影飘然,不知不觉离自己又近了些,最初只是一团朦胧的红色,可如今,他就连对方指缝里的血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。

  “季姑娘是从何处听来这方法的?”诸葛渊问。

  “从我朋友的口中。”对方不假思索地答道。

  诸葛渊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,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,随即又被迷惘所覆盖,他什么也想不清楚,只缓缓道:“小生方才忆起,我亦是从别人口中听过此法。”

  “哦?这么巧?”

  “如此看来,小生同姑娘很有缘呐。”诸葛渊笑着说,“不过这方法是假的,姑娘竟然真的信了。”

  “假的?”对方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。

  “假的。”诸葛渊斩钉截铁道,“这天下若有如此灵山宝地,能让置于其中的尸体自行招来魂来,倘若这般方便,那监天司宝库里的各类招魂宝器,还卖不卖得出价了?”

  “……”

  “更何况,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招魂术。人死如灯灭,魂魄就是那缕灯灭后燃起的青烟,还没等旁人反应过来,早已飘到那九霄之上了。凡人招魂,就等同向这天道拦路抢劫,无异于天方夜谭。”

  “……可你刚才不还是说,有什么监天司的招魂法器。”

  “哎呀,那个呀。”诸葛渊用折扇掩住笑意,悠悠道,“小生同姑娘投缘,此番也就有话直说了,监天司的那些招魂之物,更是些骗阳寿的黑心法器罢了,用了非但无用,反有害处,后患无穷啊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“招魂是做不来,可这世上让死人说话的玩意还是多了去了,旁人一见尸体开口,便只愿信这是故人魂魄归来,感激涕零——可他们不敢想也不愿去想,或许这尸体里装的是被死气引来的邪祟呢?又或是法器根据主人心念,自行捏造的幻象呢?”

  “邪祟……幻象……”

  “正是如此,小生不知是哪位不着调的仁兄,对你说的这法子,可倘若并非玩笑话,那便是有意戏耍于你了,姑娘可千万别再轻信此类胡言!”

  少女皱着眉看了他一眼,犹豫道:“我朋友才不会耍我。”

  对方对自己那友人颇有维护之意,诸葛渊一时语塞,也不知对方究竟是想明白了,还是没想明白。亦不知还能如何去劝,便道:“小生只能言尽于此了,可句句真诚,不知姑娘可愿信我——倘若信我的话,就尽早带着令兄尸身下山去罢。”

  说着,诸葛渊扭头再去看那尸体,能腐烂到这种爬满肉蛆的程度,也不知她就这样在这荒庙中苦守了多少日,此情此景,着实可悲可叹。

  于是,他的语气变得更加柔和,用近乎哄劝的口气续道:“等雨停了和我一起下山,好不好?”

  “不好。”少女突然自地上站起身来,双眸含着冰冷的色泽,寒意森然地注视着诸葛渊,同样斩钉截铁道,“你又是什么人?!我为何要信你!”

  “小生乃是一介说……一介过路人,我同姑娘无冤无仇,怎么会无故戏耍于你?小生每字每句,皆是肺腑之言。”

  “谁知道呢,这年头骗人还需要理由吗,说不定你是……”少女的话音突兀中断,似乎是还没想好下句该接什么,愣了半晌,这才续道,“你是坐忘道假扮的呢?”

  诸葛渊侧目看她:“姑娘连坐忘道都知晓,当真是见多识广,小生自叹弗如。”

  又道:“倘若姑娘认为渊某是那种喜好诪张为幻的小人,多说无益,徒惹人嫌罢了,安能以身察察,受物之汶汶者乎!”

  他的语气同对方一般冷冰冰的,甚至带着些莫名的敌意,说完,诸葛渊一撩衣袍,不再看那少女,调转方向,径自坐回了坐墩上。

  “……”

  “……你生气了吗?”

  几息过后,少女的声音自背后传来。

  诸葛渊不去理会,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,他深吸一口气,复又吐出,可脸上挂着的却并不是愤怒,而是纯粹的迷茫。

  他心绪繁杂,为何方才那般怒气冲冲,却已经想不起来了。诸葛渊极少发怒,更别提是对着这样一个势单力薄的女子动怒,此举细细想来,颇为不妥。何况举气动怒,有损形容,也于诸事无益。

  那少女只是说了几句略表怀疑的话语,并未真正如何冒犯他,可为何自己竟这般愤怒……

  似乎方才那刻,先于头脑,身体便抢先作出反应——这般强硬地绕开思绪,拼命想向他传递些什么。

  诸葛渊看了眼自己犹在颤抖的手指,这反应他不能再熟悉,是每次对敌前都会发生的,被隐藏在愤怒的表象之下的……深深的敌意。

  他四指拢回手心,做了一个虚握扇柄的动作,那手指终于不再颤动。

  他早就不生气了,却也没有扭头去解释些什么,就那样静静地坐着,背对着对方,于心中默念十六字心诀。当他念到第五遍的时候,那少女终于再次迟疑着开口了:“抱歉,我知道你是一番好心……是我太多疑了。”

  终于等到对方的这句话,诸葛渊施施然转过头去,脸上挂着宽和的笑容,直接顺坡下驴:“姑娘无需自责,亦是小生不着分寸,交浅言深,惹得姑娘不快了。”

  在看到诸葛渊那抹熟悉的笑容之后,对方也好似被大赦出狱般,跟着强笑起来:“我……我没想到你会生气,真是吓一跳……”

  诸葛渊眼帘微放,含笑不语。

  他开始有意无意的,刻意避开直视对方那张光彩夺目的面庞,目光更多的落在了这庙中的青砖红壁之上。可为什么要这么做,诸葛渊却也说不清楚。

  两人这般互相致歉了之后,也就算是重归于好了,诸葛渊恢复了原先那淡泊的神情,唇角微弯,状似无意地关切道:“姑娘先前说令兄未死,只是被吃掉了,不知这是何意?”

  少女眸光微动,一根指头指向头顶,说:“他被这天上的神仙给吃掉了。”

  诸葛渊了然般点了点头,知道这也就是「死」的另一种说法罢了,心下安定几分。又问:“姑娘在听友人谈起这山中招魂之法时,可曾记得是哪座山?”

  “哪座山?”对方皱起眉头。

  “对啊,这种通灵的仪式,倘若不对礼器有所要求,那便必定要在某个风水向阴的灵妙宝地之中进行。”

  “我哪知道是哪座山啊,他写的书里没提。”少女的话里似有埋怨之意,又道,“我就随便找了一座。”

  ……这怎么还能随便找呢?

  诸葛渊一时啼笑皆非,无奈地摇了摇头:“原是如此,那你在这山中候了这几天,令兄可曾归来探望?”

  “还没有。”被点破了这几日的枯等无果,一抹愁意闪过少女映雪挂霜般的面庞,可她的目光却始终坚定,只道,“应是快了。”

  “唉……”诸葛渊悠悠叹了口气,突然站起身来,合起折扇,磕在左手,故作深沉道,“这天道运作,参差错落,扑朔迷离。别说是差了一座山,哪怕是某件礼器摆放的位置不对,也会导致最终的失败,这个道理,姑娘可听明白?”

  在对方还未作答前,又抢道:“小生并非不信任姑娘,也并非不信姑娘友人给出的玄妙神通,但这招魂之法既已失效,倘若不是方法本身的问题,那便是在施法的过程中,存在疏漏。”

  “事已至此,小生也只是从实情出发,略作推测罢了——如有冒犯,还请恕罪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他抱歉一拱手,这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通,把话都给说尽了,无非还是想劝那可怜的少女尽快放弃无意义的招魂之念,早日带着尸身下山安葬去。

  既然对方不肯接受这招魂之法是假的,那他便说这是真的,只不过施法的地点有错误,无论怎样,总之都是招不出魂来。

  可对方又不知究竟哪座山才是正确的地点,如此一来,此路便是彻底不通了。

  诸葛渊这样说完,自觉此番理论是再无疏漏,而且言语真切,处处为对方考虑。可对方在听罢之后,并无丝毫怯意,两只招子黑若幽潭,目光沉沉射来,复又轻描淡写地说道:“你既非是这天道,又怎可知,这天道是如何运作的?”

  诸葛渊一时怔住,不仅因为这言语出自意料之外,而且其中似乎大有深意,可他却无法勘破,不由皱起眉头,声音也低沉了几分:“那姑娘的意思是……”

  “我的意思是,你不信,可我信!”

  少女复又神色雀跃起来,双眸迸发出明亮的光泽,似乎在自己坚定的意念喝彩:“凡事都讲究一个心诚则灵,什么天道约束,什么这山那山的,我通通不懂——我只知道,只要我信,那就会发生!”

  “……”

  诸葛渊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,因为他被说服了。

  他一介凡人,到底不能做到真正的通达天道——可若是以此人的身份来看,这般说法,倒是真有几分道理。

  身份?这人……什么身份来着?

  诸葛渊的折扇啪嗒掉在了地上,他一手扶头,痛苦地抽了口气,心中的迷惘越来越多,再抬眼时,不出意外地看到那少女的身影离自己又近了几分。

  “诸葛兄,你还好吗?”

  “无碍……”诸葛渊心念转动,飞快地把那些想不明白的事抛在脑后,阵痛逐渐缓解,他又可以重新思考了,这便足够了。他有种莫名的直觉,要是一直沉溺在迷惘带来的痛苦中,反倒会出事。

  保持清醒的诀窍,并非是执意去苦思冥想出一个答案来,而是不去深究。

  诸葛渊已然知晓,自己当下正在同某物相斗,就连他的身体已然感到了敌意,伪装成怒意悄悄提醒自己——可他就连敌人的身份都摸不清楚。是面前的这位少女?还是地上躺着的尸体?或是三尊倒佛?

  又或是这座荒山本身?

  是什么东西,又为何要袭击自己?

  更离奇的是,他不曾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杀意,故而在刚入庙时未曾加以防范,只是结合这庙的种种古怪之处,作出了如此分析罢了。

  可下一刻,当他抬起头,不小心看到了那少女的面容时,心中茫然,却是又把刚才所想的一切都给忘了——对方没什么表情,但那眼里盛着的浓烈悲伤,波光盈盈,近乎要破框而出了。可一晃眼,她却又是神色郁郁的,似乎什么都不曾真实发生。

  诸葛渊感到了一股浓烈的悲伤,他不明白这情绪是从何而来,但却差点为此落下泪来。为了不在对方面前作出如此奇怪的举动,他连忙转移注意力,从画卷里翻出了两块烧饼,用手帕捏着其中一块,作出了前递的动作,道:“已有半日没用过饭了,姑娘如若不嫌……”

  对方直接打断了他的话:“我过不去,你把烧饼抛过来。”

  过不来?却是为何?

  不过诸葛渊最终还是什么也没问。对方过不来,他身为男子也不好主动凑过去,便听从了对方的安排,把那个烧饼远远地扔了过去。

  可能他扔得实在有点太准了,那烧饼澄黄的色泽一闪而过,竟直接被对方卷进了衣袍之中,少女嘴里叼着那烧饼,连手都没用上,三口两口就把东西吸进胃里去了。

  本是想和对方一边进食,一边闲聊的。见状,诸葛渊无奈地笑了下,只好独自饮食,一手掰下一小块饼,缓缓放入嘴中。

  随后他面色一滞,立刻把那嘴里的东西吐入了巾帕之中。

  这饼也不知是放了太久,还是沾染了什么脏东西,放进嘴里之后,一股奇异的酸臭味立刻弥散开来。诸葛渊又用干净的泉水漱了两次口,这才把那怪味彻底摆脱。

  而他方才,竟还把这种吃食分给了别人……诸葛渊扭头看去,即使那少女依旧是神色如常,可他心怀愧意,连连道歉起来。

  “无妨。”少女冲他摆摆手,“在这山里有口吃的就不错了,哪还顾忌那么多,多谢诸葛兄!”

  对方如此豪迈,倒衬得为了点怪味就弃饼不食的诸葛渊有些小家子气了,于是他又逼着自己尝了几口,却还是一放进嘴里就忍不住直呕出,面露难色。就在此时,一股纯正的香甜味道,自诸葛渊正前方缓缓飘来。

  他抬头去看,发现那气味的来源,正是面前这具已经被蛆虫钻得千疮百孔的腐尸——烧饼是臭的,可尸体却是香的,诸葛渊一时惘然,只觉身入颠倒世界,是非黑白都变得朦胧起来。

  少女无言地站起身来,垂着头,像在数格子一般,朝着诸葛渊的方向又前进了两步。

  可就在此时,对方却突然偏过头来,眼神已然清明,只道:“季姑娘,男女授受不亲,我们还是同方才那般,各自占据这庙宇的一角吧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此时两人只隔着五步距离,可即使那人这般出言提醒了,少女也没有任何再往后退的意思,亦无话可讲,就这样随意地找了个蒲团,席地而坐。

  诸葛渊突然直起身,朝着尸体的方向缓缓走去。

  “你要干嘛?!”

  在诸葛渊离那尸身越来越近的同时,少女也忍不住叫喊出声了,她就像是被惊扰的小狼般,对着靠近自己领地的威胁发出威胁的低吼,可同时亦被锢在了原地,无法亲自上前阻止,只能沉默着注视着诸葛渊的背影,眼里充满焦虑。

  “小生并非想要惊动令兄,小生只是想要把这烧饼,分给诸位小小的兄台吃。”诸葛渊这样解释道。他停下了脚步,把手中那散发着尸臭味的烧饼掰成极小的碎屑,然后绕着那具尸体,均匀地撒上一圈。

  随后他满意地看到,众多蛆虫都被更臭的烧饼碎屑吸引而来,自尸身上蠕蠕而下,在这新来的美味食物之上快乐翻滚着。

  “这下,令兄的身子就干净多了。”

  既没浪费粮食,又帮助了这位尸兄洁净身体,诸葛渊一时心慰,悠然复往回走,可走着走着,脚步一转,却径自走去了寺庙的正东角——一处距离对方更远的角落所在。

  少女气闷地瞪视着诸葛渊,诸葛渊回之以微笑。

  可当她看到地上那具变得更为洁净的尸身之后,神色稍霁,把临到嘴边的质问又吞了回去,愣怔片刻,竟低低地道了声谢,随后目光又久久着落在那尸身之上。

  诸葛渊突然问:“姑娘为何执意要招魂?”

  少女说:“我有话要问他。”

  诸葛渊本以为自己会听到什么诸如“思念亡兄”之类温情的言语,没想到竟是这样僵硬的一句话。他一时愣怔,又问:“你和令兄之间,是有什么误会尚未解开?”

  少女默然不语,只望着那尸体发着呆。眉眼间又凝聚了一股怒意。

  “……小生失言了。”

  “没有,不是。”对方烦躁地抓了下头,把原本柔顺的黑发抓起了一个蓬松的鼓包,这才道,“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清楚……你别问了,但总之,我要再见他一面。”

  诸葛渊点了点头,便顺从地没再问了,他的目光在少女和尸体之间来回游梭了几番,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,似乎这兄妹之间,既是情意深厚,又存在许多直至一方身死都无法解开的心结。

  而这仅仅为了问死人几句话,便听信谣言跑到这深山之中执意招魂的少女,竟令他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可爱,以致于产生了一个先前从未有过的念头。

  要是真的能召来魂就好了……

  一团团氤氲的水汽飘进了庙内,一呼一吸之间满是湿润的草木之味,伴随着淅沥沥的雨声,给人以舒爽却又沉闷的奇异体验。就这样盼着,盼着,山雨非但未停,竟是愈下愈烈,直至天色变暗,雨幕之下的庙宇一片昏沉。

  而在此期间,诸葛渊又尝试着和少女交谈了几番。他发现,只要不提及这尸体相关的事,而是说些自己的生平趣闻,对方就能做到神色平静、乐于倾听——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非常乐意倾听,目光炯炯,透着十二分的认真,就像要把自己所说的的每字每句都直接背下来一样。

  虽然对方往往是只听不言,但即使这样,诸葛渊已然喜上眉梢。他惯好同人相谈,一聊就是几个时辰,兴头上来的时候,聊到东方浮白都是常事。可对方到底是个女子,到天色全黑之时,诸葛渊还是矜持地收敛了话意,道:“季姑娘可是要休息了?”

  当他再次注视这少女时,一时心旷神怡,只觉对方不仅容貌美丽,性子更是温雅内敛,只是脑子有些轴,非要执着于那离奇的招魂之说。可除此之外,也只是一个寻常的少女罢了……

  而刚才那些古怪的感觉,莫名的敌意——已随着两人关系的亲近逐渐烟消云散了。

  “你要睡吗?我不睡。”少女说着,便把身体扭转过去,

  诸葛渊本打算让对方先睡,自己在另一头守着,可细细想来,这山里荒无人迹,亦无虎豹豺狼,唯一的威胁,好似只有自己这个奇怪的过路人,这般看来,倒不如自己先睡,也能让对方更安心些。

  “即使如此,那小生就休憩一会儿。如果有什么事的话,姑娘随时出声喊我,我立刻就能醒转。”

  诸葛渊对少女遥遥行了一礼,把画卷胡乱堆在腿上,一手撑脸,把头歪靠在梁柱之上,片刻过后,就这样直着上身睡着了。

  他入睡很快,却是觉浅易醒的体质,就这样眯了两个时辰,诸葛渊突然睁开双眼。

  四处鸦雀无声,庙外的风雨似乎已然停歇,可庙内阴寒刺骨,与睡前最后的记忆不同,此时的寺庙,就像是被人用厚布从外罩住了,连那微弱的月光都无法渗入分毫,眼前一片空茫,伸手不见五指。

  在这一片纯粹的漆黑中,诸葛渊突然听到了一种古怪的声音,就像是小老鼠在厨房里偷咬粮食,一种令人牙酸的咯吱声。他本以为这是庙外的山猫在夜间活动,可细细辨认,却发现那声音竟发自眼前。

  那声音,就在离他不到十步之遥的地方,隐藏在黑暗之后。

  有什么东西正在庙里。

  诸葛渊的心微微揪紧,他自画卷中掏出了一颗夜明珠,莹润的珠光照亮了四周,他终于看到了一些东西,却还不足以看清整个寺庙。

  于是,他又循着怪声所在的方向前进了两步,突然想到了什么,脚步复又停下——自己前进的方向,乃是少女所在的方向,这夜半时分,说不定对方已然安睡。

  诸葛渊出声问道:“季姑娘,你还好吗?”

  几乎在他发声的同一时刻,那撕咬的声音便停住了,一时间,庙中一片寂静,唯有那凄凉的寒气于其中缓缓流动。

  而诸葛渊亦在同时想到了什么,脸色骤然惨白,他调转方向,向庙门走了几步,不怎么意外地看到,那原本安详趴在蒲团之上的尸体,不知何时已然消失了。

  而当他再次朝着少女所在的方向走去,夜明珠散发出的莹莹暖光,照亮了如此凄惨诡异的一幕——那少女自然并未安睡,脸上幽光流转,正怀抱着一具枯烂如朽木的男尸。她的双唇微张,为了能让尸体两根枯瘦的手指,如细竹般插进她的嘴里。

  那尸体被她紧紧揽在怀里,亦是看不到脸,但那原本完整的手指和脖颈部分,已然被啃咬得一塌糊涂,露出些许黏着碎肉的白骨。淡黄色的尸液从少女的唇角溢出,像是一缕血肉的幽魂,她就这样跪坐在地上,赤色的衣袍旁散落着无数细小的蛆虫,攀着她的衣角向上爬去。

  她正在认真啃食着尸体,却是眉头紧锁,显然是不喜欢吃的。

  而少女在察觉到诸葛渊的到来之后,也没有面露惊讶之色,只是吐出了嘴里的手指,又一手撕扯下了半块皮肉,仿着先前诸葛渊所做的那般,向前递出,就像在递出一个烧饼般,邀请道:“你也要来一口吗?”

  几个时辰前还被对方视若珍宝,就连诸葛渊靠近几步都紧张的要死的尸体,此时却像一块冷硬的干粮,被对方直接吞入腹中……诸葛渊无法理解这离奇的转折,一时恍惚,只觉此身尤在梦中。

  迷惘翻涌而上,复又被诸葛渊强行压下——他直视着面前离自己又近了几寸的少女,强抑心中泛起的厌恶,决心先问个清楚。

  “姑娘为何……如此?”

  少女双眸低垂,并不去看诸葛渊,又像是万般失落,神情都变得恍惚起来,低声道:“我在这山里等了七日,七日之期已到,还是没见到他的魂魄,你说的没错,我被骗了,那招魂术根本就是假的。”

  又道:“既然如此,这尸体已经没用了。”

  “……没用的话,何不让令兄入土为安?”诸葛渊把声音尽量放得温和,可他手指紧捏扇柄,用力过度,一条扇骨都被捏出缝来。

  少女对他的愤怒无知无觉,竟面露茫然之色,像是就连自己亦不清楚为何要这么做一般,思索良久,才认真答道:“他生前被人拖累而死,死后魂魄被天所噬,肉体还要被蛆吃掉,实在悲惨,我想,被我吃掉,至少比被蛆吃掉要好些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纵然是胡言乱语般的说辞,可或许是对方的神情实在凄惨,诸葛渊竟感同身受地体会了几分悲痛,进而心生怜悯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
  就如同此身犹在庙外,被那瓢泼暴雨淋了一身一头,冷意连同哀意,一同将诸葛渊沉沉浸没。

  就在此时,他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——那山中暴雨,似是已经停了。

  没有雨声,没有风声,就连那山中虫鸟夜啼之声亦不可闻,庙内无光亦无声,就如同有一道无形的屏障,将庙外的一切都阻挡在外了。

  诸葛渊把那少女和尸体的事暂放脑后,他几步走出庙门,终于看到了一道刺目的电光,正朝着这苍茫大地狠狠劈下,可他依旧听不到雷声。抬头远望,只见这漆黑的天幕之上,一朵朵墨团似的乌云正凄厉地翻腾滚动,像是要竭力留住什么,亦像是正在啃食苍穹,无数云朵向中心涌动,结成了一个诡异的黑色漩涡。

  天现异象,纵然四周仍是沉寂无声,可诸葛渊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,神色变得愈发沉重。

  “这是……司命现世……”

  可一晃神,他又身在寺庙之内,眼前那怀抱尸体的少女正歪头看向自己。他未置一语,复又转身出庙,走了几步,再次走进庙中。

  转身出庙,走了几步,第三次走进庙中。

  竟是出了庙还是庙,出了庙还是庙,如同正在原地打转一般。

  如此反复了几遍之后,诸葛渊终于确定,自己已然被困在这佛寺之中。此念一生,庙门外浮现的便再不是那虚假的山景,而是三尊倒佛,青砖红柱,以及香炉蒲团之物。

  整个佛寺内景都被映在门外。

  他甚至如同照镜子般,看到了自己原封不动的倒影,以及身后少女那朦胧的面容,掩映在珠光之下,五官皆是影影绰绰,看不分明,就如同这山中厉鬼般,默然窥伺在后。

  “季姑娘……”他对着镜中映出的少女唤道。

  “怎么了?”对方的声音自身后传来。

  “小生身为外人,本不该插手你家家事,这尸体乃是令兄遗骸,便是被你吃掉也无妨,可我只怕腐物入腹,惹得姑娘抱恙害病,若知是因他之故,致此恶果,想必令兄也会心中失落的。”

  “他已经死了,会想那么多吗?”

  闻言,诸葛渊的神色一时空白,像是猛然被点醒了什么,竟自嘲般摇了摇头,笑道:“你说得对,对于逝者而言,前尘不再,诸事皆空——会存心顾忌生者安危的,也只是同为生者的……在下罢了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少女沉默不语,密密的发丝覆在脸上,看不清神色,但嘴里的咀嚼的动作仍是不停。

  “季姑娘,既然这招魂不成,你也该下山去了。”诸葛渊眉间蓄着淡淡愁意,可眼神却愈发坚定,“此地有司命现世,即使不知其意欲何为,但看这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,此地不宜久留,还是速速离去为好。”

  “还走得了吗?”他说得含糊,可少女却意外地理解了。

  “小生同姑娘这萍水相逢一场,亦是缘分,自会护你周全离开。”诸葛渊道,可心中却有种不好的预感,总担忧这司命是冲着自己或那少女而来,若是如此,他倒也真不敢安心打下保票,便又迟疑着补充道,“……我会尽力而为。”

  他这样说,便是真心打算这样去做的。即使对方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,就连朋友都称不上,可一人小矣,能善小,斯能善大。此情此景,诸葛渊焉能就此独善其身?

  他这般作下决定,心中安定,可到底大敌当前,目光甚是凝重。可那少女却并不领情,她就像读不懂氛围一般,依旧不为所动地啃食着尸体,面对诸葛渊的这番豪言壮语,只淡淡道:“无需劳烦,你自己快跑就是,我不准备走了。”

  “……却是为何?”

  诸葛渊惊诧地扭头看去,只见那少女目光灼灼,两只眸子如坟头的磷火般幽幽燃烧着,她白润的脸颊被尸肉撑得微微鼓起,状似恶鬼。要是寻常百姓,怕是看上一眼就能被吓破胆。

  直到此刻,诸葛渊才后知后觉地觉察到一件事,这少女……怕不是早已经疯了。

  可对于他提出的每个问题,那疯子竟然还会用脑子思索,然后认真作答:“我要等他回来,七日等不到就再等七日,说不定就成了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诸葛渊说:“你当真还想再见他一面?”

  少女点点头,对面前的诸葛渊失去兴趣,复又去撕咬那死尸,就快要把整个左臂啃干净了。可就在此时,那多管闲事的书生再次悠悠开口了:

  “若是如此,若是姑娘非要见了令兄亡魂才愿离开——小生真有一法可以一试,不知你……可愿信我?”

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  “姑娘,还请别吃了。”

  诸葛渊终于忍无可忍,出言制止了这荒谬的行为,用的是他随口编出的理由:“等会的仪式还需要用到令兄的尸身,以此为引魂的媒介。”

  “竟然是这样。”那少女听话地住了嘴,便把尸身重新放回了蒲团之上,为其摆了一个安睡的姿势,这才悠悠道,“可是他已经被我吃得没剩多少了。”

  “无妨,只要令兄尚存一丝血肉,就能以此招来魂,只是会影响魂魄停留的时长。”他续着自己方才的说法继续编道,“故而……请尽量多剩些遗体。”

  “哦。”

  被劝阻了进食行为之后,少女无事可做,便在一旁随意坐下,静静地盯着诸葛渊看。

  那人微微俯身,凝神屏气,正一手执笔,一手揽卷,写着很多看不懂的文字,那用来写字的白布足有两丈之长,多余的部分垂落在地上,就像是一条纯白的披帛。

  即使庙外正有司命现世,已是黑云压城城欲摧,可这庙内却宛如一方与世隔绝的桃源,两人一尸之间,弥漫着奇异的静谧氛围。

  等诸葛渊不紧不慢地写好了要写的东西,用软剑将这白布斩成四节,分别挂在庙宇的四角房檐之上,再拜托少女将其与尸体的四肢相连,这便是做好了四个招魂幡——在佛前画鬼符,似是不妥,但好在诸葛渊并非真心想要如此为之,他实际所写的东西,亦同那「招魂」两字毫不相干。

  所谓的招魂之法,全是骗术,就连他自己亲口所说的,亦是如此。

  一炷香时间前,诸葛渊突然作出了一个决定,他对着少女那空茫的双眼,撒下了人生第一个谎言——他说自己还有方法可以招魂。

  “……可你之前不还是说那都是假的,让我别信吗?”

  虽然少女的三魂七魄好似已然丢得没剩几何,整个人状若疯癫,可思路竟然意外的清楚。这意料之外的质疑,打了诸葛渊一个措手不及,他迟疑了小半刻,才微笑道:“我是那样说过,可姑娘亦是说过,心诚则灵。这天道错落,对万事万物都不可尽知尽觉,故而姑娘那么一说,小生顿感自身……浅薄无知,咳。”

  在听完这番话后,对方似有触动,神情复杂地注视着自己,双唇微微翕动,最终还是一言不发。

  而诸葛渊一手抱拳抵在唇边,复道:“故而我方才在想,或许并不是招魂之事是假,而是小生的心不诚,又误入此庙,玷污法场,这才导致了最后的失败呢?如果我愿意放下成见,如姑娘这般虔诚地相信此事……或许事无定论……”

  说完这番违心之语,诸葛渊的脸上依然挂着一成不变的笑容,耳尖却悄悄地红掉了。

  接下来,他又根据礼记所载的送葬仪式,添油加醋了几番,现场改编出了一套全新的招魂之法,并煞有其事般照着自己的说法,动身布置了一番法场。

  或许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,对方虽然态度冷淡,却始终默默关注着自己的一言一行,让她别吃尸体就不吃了,很是配合。

  等诸葛渊把一切都安排妥当,徐徐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落尘,状似轻松地长舒了一口气,他很少如此亲自动手操劳,一时又觉疲累,又觉新奇,缓了三口气后,对那少女说:“姑娘可否背对于我,在我呼唤你之前,不要回头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……因为,逝者魂魄归来之时,坤阴大盛,恐有异象发生,小生怕惊吓于姑娘……”

  “我不害怕。你只管做你的事。”可这样说着,那少女倒也听话地扭过身去了。

  诸葛渊对着那少女的背影说道:“可否告知令兄的姓名?”

  “……”

  “姑娘?”

  “不可。”对方斩钉截铁地回答道。

  “那生辰八字可否告知?”

  “我不知道,他从来没讲过。”

  诸葛渊轻叹了口气。

  “那姑娘可否描述下令兄生前的处事作风呢?”

  又解释道:“若我对令兄如此一无所知,很难和亡魂交流,使其归返的。”

  “他品行高尚,人很好。”

  “这……能否再详细些?”

  “别的就不清楚了。”好像有些心虚般,少女的头低低地垂下去了。

  “……”

  于是诸葛渊便不再问了,他就这样揣着满腹疑惑,从画卷中掏出一块先前在墓穴里探险时捡到的,玉蝴蝶模样的石磬,用食指和中指在其上轻轻敲击了三下,石磬发出低泣般幽婉的叮咚声,回荡在这空荡荡的佛寺之内,逐渐演化为了盛大的迷惘之音,似乎躯体都要随之漂浮而起。

  他其实只是随意地敲击出了几个音节,却如同被神明眷顾了一般,竟自成一段动人韵律。和着这空茫的磬音,诸葛渊开始缓缓念诵起来:

  “结撰至思,兰芳假些。”

  “人有所极,同心赋些。”

  “酎饮尽欢,乐先故些。”

  “魂兮归来!反故居些……”

  过往时,他也曾亲眼目睹过乡间的神官为死人举丧的仪式,无论是意图招魂还是驱邪,他们皆身着浓艳彩衣,大声吟唱着自家信奉的秘语,形容如癫若狂,声势壮观浩大。诸葛渊做不出那样夸张的举动,他这般两指轻叩礼器,垂眸低声念诵,已是所能做到的极限,不像是在招魂,反倒如同正在与人交谈一样和缓,而他嘴中也并非什么真正的鬼神秘语,只是《楚辞》中的一段尾辞而已。

  等最后一个字如轻云般坠地,诸葛渊就那样久久立于原地,一言不发,任由微风吹起自己的额发,他的表情微微震动,像是真有什么失落的魂灵降临在了己身之上——可惜并没有。

  下一刻,诸葛渊的神色已然恢复如常,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清明澄澈——这世上自是没有所谓的招魂之说的,但却不乏为了某些目的装神弄鬼的人。倘若招不来魂,便亲自上场假扮那被招来的“魂”,说出些活人们爱听的话来,这边收了银钱,那边平了心愿,两边皆是欢喜。

  如今他打算要做的,就是这种事。

  这令诸葛渊心存愧疚,犹豫了好几息,这才出声低低唤道:“季灾……”

  那少女先是置若罔闻,就像是听到了一个陌生人的名字一般,可等她终于反应过来,后知后觉地扭过头,再次和诸葛渊对视时,神色已然是天崩地裂般的震动。

  她说:“你回来了?”

  “……我回来了。”

  诸葛渊没想到事情进行得这么顺利,他对那逝者一无所知,无论是行事做派还是谈吐风格,就连这兄妹两人之间是如何称呼彼此,亦是不清不楚。本打算先这样硬着头皮假扮,如有质疑,便在事后推脱说是亡灵附在自己身上,受到了他本人意念的干扰,以致言语违和。

  可没想到就随意地说了两句,对方竟也万般配合地应和他了——她脸上挂着的真切悲痛,简直就像,真的能透过自己看到了亡兄的灵魂般。

  这少女果真已经疯了。

  那尸体背对着诸葛渊,一些残破的腐肉如柳絮般飘摇浮荡,似要就此乘风而起,脱离这凡尘俗世,直飘往那仙宫里去,可那四根长长的招魂幡,每一端都被系在了死者的手腕和脚腕之上,远远看去,就像是四根白色的锁链,将其牢牢困在了原地。

  诸葛渊在心里默道了句失礼,可当他看到少女的悲惨神情之后,又觉得自己当下在做的,乃是不可不为之事——逝者已至虚岸,可活着的人总要平息执念,继续度过这余生。

  这样想着,他装神弄鬼的负罪感便减弱了几分,语调也变得更加平静,甚至增添了一抹刻意的空洞感,像是真正的鬼魂在讲话般:“我已经……离开很久了,不知你有何事要问我?”

  为了让对方少看出破绽,诸葛渊决定自己少说点,而让那少女多讲些。可惜事与愿违,对方像是大为感动,又似已是被吓呆,就那样沉默着,两只晶莹的眼眸一瞬不眨,和诸葛渊久久对视着,直至后者不自在地错开了视线。

  对方这般不言不语的,无奈,诸葛渊只好续着方才的话说道:“我虽然已然魂魄归天,与这山川草木共息共存,可我每时每刻都在注视着你……”

  “……”

  “哪怕我不是我,我只是一缕与你擦肩而过的微风,或是如今这个正站在你面前的寻常过路人,都会因为你如今的痛苦……而感到难过……”

  “……都会希望你能过得更好些。”

  托着那逝者的口,诸葛渊终于这般直白地表达了自我,为了不让自己的情绪外露,引人生疑,他始终面无表情地伫立着,整个人冷如霜雪,寂然望向寺外——而那少女已然从方才的癫狂中冷静下来,同样面无表情地凝望着他。

  即使诸葛渊刚说了些温暖的劝慰,可两人之间,却莫名为此泛起了更为浓重的冷寂之意,少女并没有被打动,这个发现让他在心里暗自叹息。而对方就在此时突然开口了:

  “你当时为了救我而死,究竟是为了之后的算计?还是真心想那样做的?”

  救你而死?算计?

  诸葛渊微微一怔,随即反应过来这是这对兄妹之间的往事,可他并不知晓前因后果,又该如何回答——但诸葛渊并没有为此迷惘,他近乎毫不犹豫地回答了这个问题:“我当然是真心的。”

 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亦不知事件的当事人——那位躺着的兄台到底是如何考量的。但既然斯人已逝,前尘已断,自然是生者的感受更为重要。故而他立刻选择了那个更能宽慰对方的答案。

  他同时生出诸多好奇之念,可这好奇注定是无法问出口的。

  又突然心生一念,这问题问得奇怪,好似大有隐情,若真是发生了什么情理之外的事,他这般斩钉截铁地作答,倒显得虚伪了,便又道:

  “人之本心,瞬息万变,我想至少在那一刻……我是真心的。”

  说罢,诸葛渊神色一轻,只觉那原本缠绕在心头的重重雾障,骤然消散了不少。

  可那少女脸色却始终滞着,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,只微微点了下头,又道:“你有一件很执着要做的事,对吗?”

  诸葛渊不由联想到了自己当下所谋之事,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。

  “你的一生都在为这件事付出,值得吗?”

  “……若是为此事付出,自然是觉得值得的。”

  这对话,并不像是在和亡魂寄托哀思,反倒像是好友之间的闲谈一般,诸葛渊一时恍惚。可一闪念,他像是又突然想通了什么,补充道:“我的一生……并非只为一件事而活着,凡是我愿意为之付出心血……甚至性命的,必定都是值得的。”

  这次他好像是答对了,因为在他的目光刻意避开,看不见的地方,少女终于如他所愿,像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,脸庞之上波光流转,一时云开雾散,露出了皎月般的熠熠光辉。

  她说:“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,答完你就可以走了。”

  闻言,诸葛渊终于再次看向了她,面露浅浅笑意,像是在送别贵客一般,甚至说了一句客套话:“你想问多少个都无妨。”

  “如果你可以活下去,但这一生都将陷入无尽的痛苦和迷惘中,值得吗?”

  诸葛渊不易察觉地皱起了眉头,他不明白这个问题的含义,甚至不清楚这「活下去」一词究竟是在指代何人,便谨慎地回问道:“一生都将陷入无尽的痛苦和迷惘中,是命运的安排,还是我自己的选择呢?”

  “是命运的安排,或者说……天道的意思。”

  “原是如此。”诸葛渊心中已经有了个模糊的猜想,可为了万无一失,他还是力图尽善尽美地回答了这个问题。

  “若是我自己的选择,那我必定怀抱一个甘愿为之忍受无尽痛苦的追求,艰难困苦,玉汝于成,自然是值得的——可若是那虚无缥缈的天道的意思……除了接受,还能有什么办法呢?”

  “……”

  “但以小生愚见,人之一生,恰如同河溪奔流入海,被纵然终将陷入那无边无垠的空茫之中,与天地同存,可于此之前,于那山石和河道之中奔流,总会有那么一点开心的事,如泥沙般留于己身——就如同我和姑娘于此地相逢,我不知姑娘是否会有所怀念,可我若在今后陷入了无法摆脱的悲惨境遇……至少可以靠着追忆这美好往昔——以慰余生……这便是值得的吧……”

  诸葛渊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脱离角色,说出了些不加掩饰的话语来。因为他的目光全然凝聚在了对方的面容之上,一时像是着了魔一样,被近乎疼痛的迷惘损毁了神智。

  少女的眼角溢出一滴冰凉的泪水,可无论是诸葛渊,亦或是她自己,都不知道这泪水是为何而流。

  诸葛渊的言语逐渐变得支零破碎,他的头很痛,只能记得那最后一个念头——要劝慰这少女好好活下去,便如梦呓般强撑着喃喃道:“说了这么多,只是想表明……只要不与道义相违,小生是无论如何……都不愿意舍弃性命……希望姑娘你也……”

  “你真的不想死吗?”

  像是听到了一个傻问题,诸葛渊神色痛苦地笑了。

  “……若有选择的话,我当然是想活下去的啊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那滴泪水如晨露般自季灾宽大的衣袍上滑落,落在了原本平静的地砖之上,荡起了层层涟漪——因为其主的心绪起伏,整个幻境都为之剧烈地动摇了起来。诸葛渊有些茫然地看着那少女,对方的面容在一瞬间也变得模糊不清了起来,

  于是,当她突然俯下身抱起地上那具尸体,让死者的头颅就像熟过头的柿子一样歪靠在自己胸前时,诸葛渊终于看到了那尸体的脸,那被蛆虫蚕食到变形的五官,蜡油般融化堆叠的皮肉,却是如今这佛寺中最清晰的东西。

  这是……他自己的脸……

  诸葛渊从未想过,自己死了之后,竟然会是如此不堪的模样。他看着那张熟悉却又丑陋的脸庞,突然难以自抑地感到了恶心。

  少女低下头,不再看他,她像是突然对这无聊的招魂戏码失去了兴趣,只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怀里的诸葛渊,大声呼喊道:

  “诸葛兄,既然你说你不想死,那你便活下去吧!”

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  她的话语如一道惊雷般,在这寂静的空间里爆裂开来,那乖顺地倚靠在她怀里的尸体,像是听到了指令一般,腐肉如花瓣般自身上一块一块地飘落,黯淡的白骨之上长出新的肉芽。

  那蠕动在季灾和尸身之上的蛆虫,一部分像是缝补用的丝线般,覆盖在尸体脖颈的断口之上。另一部分则首尾相接,形成了一根长长的丝线,自尸体的头顶伸展而出,像是傻乎乎地迷路了般,绕着少女的身体转了好几圈,才最终落进了她的掌心。

  这是心蟠和其司命相连的线。诸葛渊不是第一次见了,对这东西很熟悉。

  面对这怪异的画面,他发现自己竟一点也不意外,一些先前被迷障掩盖的想法泄洪般喷涌而出。

  啊,寺外那不知名的司命,只是被映出的镜像罢了,真正的司命,就在这寺庙之内啊——

  下一刻,诸葛渊所站立的地面碎裂开来,化为了无数交叠的碎片,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站在哪一块青砖之上,思绪被左右来回拉扯,可再想不明白的话,他就要掉下去了!

  于是诸葛渊干脆地停下了思考,随意地站上了其中的某块地砖,只觉身体如同那佛像般上下颠倒了一番,一时头晕目眩,闭上眼再睁开时,自己正躺在那少女的怀中。

  “你……”

  对方像是被吓了一跳般,两手微松,尸体的头颅差点因此从脖颈上滑落,可下一刻,她又将自己揽得更紧了些。

  诸葛渊的鼻腔里弥漫着腐烂的气味,他被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袭击了,以致于差点为此闷哼出声,可比起身体上的疼痛,那种灵魂被沙尘掩埋的窒息感则更加令人绝望,他突然无师自通地明白了,这是名为「死亡」的感受。

  可他明明是活着的!

  就在诸葛渊这样想的同时,他的身体也自发地复苏起来,一瞬间,死意消散,生气重返,腐肉脱落,白骨受肉,在这由肉体生长带来的酥麻感觉中,尸体真正地活转了过来。

  而那少女也收敛目光,不再去看那空无一人的地方,转而低头专心地看着自己。

  “……你是谁?”

  诸葛渊这样问道,他的嗓子还没有完全长好,声音如同磨盘挤出的米浆般黏糊,每吐出一个字,就要随之吐出一大团混合着脓液和蛆虫的血水,粘连在下颌和脖颈上,一时狼狈不堪。

  但少女近乎狂喜地抱紧他,像是丝毫不介意诸葛渊呕出的秽物,细白的脸颊紧紧地贴在了他的喉咙处,借此感受着脉搏的跳动。她说:“诸葛兄,你说的是真的,在这山里等上七日,真的会有亡魂回归……”

  “我等了很久很久,终于等到了你……”说着,她有些得意地眯起双眼,小声笑了下,“而如今,你已经是我的心蟠了。”

  可渐渐的,对方似乎有些收不住情绪,笑声越来越大、越来越癫狂,直至喜悦的泪水自眼角喷涌而出。诸葛渊不再讲话,他默然感受着自己脖颈上的震动和濡湿,也不知该喜该悲,只觉心中一片空茫。

  “只要你是我的心蟠,你就可以做到很多事情——比如当你看到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尸体!只要有一瞬间,你以为他是你,那你就成为了他!”

  像是在邀功一般,她絮絮叨叨地讲解了起来,整个人带着异样的兴奋。

  “比如你只要相信你自己是活着的,那你就是活着的,哪怕你是一具没剩几块肉的尸体,也可以死而复生!”

  “……原是如此。”

  诸葛渊笑了,他已经知道了对方是执掌哪条天道的司命了。答案一点也不难猜,自己甚至早已觉察到了,只是被抑着无法深思罢了。

  可他却是从来没见过如此亲近凡人的司命,竟然为了他这样一个普通人,煞费苦心地布局,甚至做出这诸多离奇之举,诸葛渊不知他是不是该表现得受宠若惊一些,但最终,他只是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苦笑。

  血肉已经几近恢复如新了,少女两只手揽住他的腰,把整个头都埋进了诸葛渊的颈窝里,尽情地感受着生的气息。

  对方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,都让拉扯着他四肢的那四道招魂幡剧烈地抖动起来,诸葛渊被勒得有些难受,他想把少女推开,可对方是司命,是天道——他有什么能力,又有什么理由去反抗呢。便只低低地笑了下。

  “如尊驾所言,小生以为自己是活人,我便真的活过来了……”

  “对!”

  “那倘若小生以为自己已死,我是不是会真的死去呢。”

  “啊?”

  少女的笑声猛然停住了,她像是同意料之外的风雪撞了个满怀,先是一怔,随后剧烈地颤抖了起来,就连牙关也咯吱作响。可一晃眼,却已然恢复了诸葛渊最熟悉的那副冷淡模样。

  她似是不耐烦地训斥道:“诸葛兄,你在说什么胡话,你难道不想活下去吗?!”

  可下一秒,脸上又浮现出莫名的哀求之色,软着声音道:“即使你现在是我的心蟠,但你不用真的成为我!你也不是我!你别担心……你只是借用一下我的力量,以此让诸葛渊复活就好!”

  “让诸葛渊复活……”诸葛渊平静地重复这最后一句话,就像是听到了天下第一号的笑话般,忍不住笑了,“如果这具尸体是诸葛渊的话,那小生我是什么?邪祟?还是幻觉?”

  少女呆呆地看着他,像是也被迷惘占据了心神,许久,才用几不可闻的气音喃喃道:“我不知道……”

  “……不过无所谓。”

  少女的眼睛总是湿漉漉的,始终盈着些水汽,这让诸葛渊有时会难以自抑地分神,好像对方不是什么这世上至高的存在,而只是一个同样被天道所折磨的可怜人——可再一眨眼,他就能想起对方真实的身份,然后用愈发坚定的语气说道:

  “尊驾若是分不清的话,我可以告诉你答案。”

  “我才是诸葛渊,即使把我被困进尊驾制造出的傀儡内,可这世上的诸葛渊,从来只有小生一个罢了!”

  他的话音刚落,无数剧痛就炸裂在每寸皮肤之上,刚才重塑的肉身就像是被几百根细线同时割裂,肉与肉相分离,无数血珠自裂缝飞溅而出,染红了少女的脸庞,也染红了那四根白色的招魂幡。

  当他否定这尸体的真实性之后,躯体便自行四分五裂了起来。

  而那泼红了的白幡,像是有了生命一般,把底部的鲜红一抹一抹地匀了上去,覆于其表的宣纸被越来越多的血弄湿弄皱,如同被剥落的树皮般,一块一块掉落在地上,露出了其下掩藏的六曜通书。

  这总共两丈之长的招魂幡,其实是诸葛渊把几千张黄历拼接在一起,再覆以宣纸掩盖而成的。其中每张黄历之上,都明明白白地写上了「忌司命现世」四个字。

  诸葛渊有些愣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,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做过的很多事,包括假借招魂幡的名头写的这些文字,但是他并不感到意外,似乎一切都正在按部就班地进行。

  下一刻,四根招魂幡无风自动,黄历如枯黄的蝴蝶般四散开来,向着少女飞去。

  可黄历上的文字在靠近她身体的同时,也在逐渐变得模糊起来,像是被水洇开的墨迹,彼此纠缠着糊成一团,直至再也看不清其上的任何一个字。为着这变故,少女陷在诸葛渊怀里的身体微微震动了下,可她甚至没有起身,便轻易化解了来自六曜通书的威胁。

  她的双眸被震惊填满,随后是近乎茫然的悲痛。失去了效用的黄历如枯叶般坠落在地。

  诸葛渊自知无力再同这天道相抗,亦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。

  再无半分方才的得意情态,对方称得上是失魂落魄——她两手在诸葛渊身上摸来摸去,似乎是想凭借十指堵住这些正在不断溢血的伤口,可诸葛渊整个人都已经要成碎片了,裂缝这么多,哪里堵得过来。

  诸葛渊有些意外地看着对方眼里不加掩饰的惊惧,她看上去好似又要哭了——这个司命制造出的虚假幻象,竟能作出如此情感丰富的表情,令诸葛渊在讶异之余,也莫名被牵引着,生出了些毫无道理的愧疚来。

  可他同时亦是放下心来,对方这般表现,表明自己是真的快要死了。

  躯体若是死去,其中承载的魂魄自是要随之一同归返,升入碧霄之中。诸葛渊并不想死,但他亦是不愿成为眼前这司命的玩物,偏要反抗一番才肯罢休。

 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样一个荒山破庙里玩笑似的死去,这样的死法,似乎既无价值,也无意义。可当诸葛渊就在那一瞬生出了反抗的念头,他想这样做,便就真的这样做了。

  再无回头的余地。

  而那少女,像是十分想不通,脸色几经变换,直至演变成纯然的愤怒,她咬牙切齿地问道:“我是完全照着你的话来办的,无论是招魂,还是让你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内,我只是想让你活下去啊!就连你自己,不也是说想要活下去吗!!”

  “小生是那样说过……可那都是为了劝慰姑娘你,而故意那般讲的……那时候,我是真心想帮你的。”像是在嘲笑自己一般,诸葛渊摇了摇头,面露苦涩之意,“没成想一切都是尊驾的布局罢了。”

  “人之相知,贵相知心。无论是何种关系,都不该建立在欺骗的基石上——或许这个道理于天道并不适用,可我秉性如此,纵然尊驾身份贵重,也请恕我……难以从命。”

  那熟悉的空虚感再次流淌在四肢百骸之中,诸葛渊能感受自己正在一点一点虚弱、死去。他用这样决绝的方法对抗了来自司命的意志,说出去似乎挺贞烈,可其实不过是一些冠冕堂皇的推脱之词罢了。他的神色异常坚定,可与之相对,只有他自己才清楚,那一刻萦绕在心上的真实想法——

  他为这天道的执拗而感到抗拒。

  他早已接受生来就是心蟠的命运,也曾在大齐和大梁之间忍痛割舍,可他不想成为被司命操纵着肆意玩弄的棋子。苇草随风飘摇,自由地遨游于天地之间,落地便生根,而若为人这般狠狠捏在手心,反而会枯萎。

  诸葛渊并不明白这天道为何对自己如此执着,但这近乎癫狂的束缚感,让他下意识心生抗拒之意,哪怕是至殊至荣的所谓心蟠,所有凡人都梦寐以求的天道的馈赠,也非他所愿。

  向来是只有司命挑选心蟠,凡人被天道支配——可他偏偏想反其道而行。

  他想用死亡换取己身的自由。

  这似乎也是件正当的事,可当他再次看到少女被离弃般的凄惨脸庞时,一时心头大震,被某种难以言喻的疼痛侵蚀了心神,有句话自朦胧的意识里现形,随即脱口而出。

  “对不起,我愿意以死谢罪。”

  这样说完,诸葛渊顿感从未有过的轻松,他的灵魂如释重负。

  少女彻底站起身来,她摇晃着后退几步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。诸葛渊的视线已经开始朦胧起来,对方那鲜红的身影忽明忽暗,像是一盏通往地府的引路灯。

  “你要是死了,大齐的子民怎么办?”她冷冰冰地抛出这最后一个筹码。

  “大齐……”诸葛渊皱着眉重复这个熟悉的词语,他已经看不到东西了,就连眼珠子也碎成了几块软踏踏的晶体,可在听到这句话后,突然像是回光返照般,手指颤动几下,脸上亦浮现出从未有过的痛苦神情,用这最后一口气,虚弱地表达了遗憾,“小生力薄……无能为力。”

  “诸葛兄,你为什么每次都这么说……可你明知道,你要是这样死了,我是怎么都会帮你达成所愿的啊!”

  诸葛渊没有再对这句话作出任何的反应,他像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下,便彻底死去了,灵魂如烟般消散,蛆虫连成的丝线也随之断裂,在两人的身边,升腾起一股纯白的齑粉。

  少女沉默了一会,直至泪痕干涸,原本浓烈的神情再度回归纯粹的迷惘。她对着地上那具熟悉的尸体,平静道:“你不是诸葛渊。你是我用来欺骗自己的兽尸罢了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……

  就这样眯了两个时辰,诸葛渊突然睁开双眼。

  四处鸦雀无声,庙外的风雨似乎已然停歇,可庙内阴寒刺骨,与睡前最后的记忆不同,此时的寺庙,就像是被人用厚布从外罩住了,连那微弱的月光都无法渗入分毫,眼前一片空茫,伸手不见五指。

  在这一片纯粹的漆黑中,一丛火苗突然在不远处燃起,随即越燃越烈。赤红的火光映出一张雪色的脸庞,那红袍的少女正握着一根穿了鹿尸的粗壮树杈,在火上烤着,阵阵肉香扑鼻。

  诸葛渊犹带着死亡的感触,自幻境回到现实,一时心有余悸,就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着。

  司命即天道,凡人之身之于天道的伟力,就像虫蚁浮萍之于山河崩塌,莫说是天崩地陷,江河断流的灾祸,就是一粒偶然掉落的小小石子,也能轻易将其置于死地。

  他心怀千头万绪,嘴边亦压着千言万语,习惯性地想要摩挲折扇时,才发现两手空空。那把白玉扇子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,沾染了不少浮灰——可他和少女就这么各自占据庙宇的两角,谁也没有讲话,似乎一切都回到了原点,一切都从未发生。

  司命当前,所有挣扎都是徒劳,或许这便是那位尊驾的意思。

  于是,诸葛渊俯身捡起折扇,再抬头时,已是神色如常,甚至冲着那处光亮的所在毕恭毕敬地问道:“这么晚了……尊驾为何不睡,反而在这里烤肉呢?”

  “我饿了。”对方言简意赅地答道。

  “……原是如此。”诸葛渊默然片刻,起身向那方向作势走了两步,“要不然还是我来烤吧……”

  “你还是歇着吧。”

  对方看都没看他一眼,语调平静而冰冷,每个字都透着十二分的寒意,似乎是心情差到了极点。就这样一句话把诸葛渊噎回去之后,复又低头,专心地盯着那团火看,好像将那头死鹿烤熟才是手头最要紧的事。

  司命的意图,着实难猜。

  在被拒绝之后,诸葛渊便顺从地收敛形容,他状似无意地四处打量着。发现自己犹在这佛寺之中,各样物事都无甚变化,只是那原本怪模怪样的三尊倒佛,已然正了过来,总算有了些宝相庄严的意思,整个佛寺看起来都无比正常,就连门口躺着的那具腐尸也消失了。

  “姑娘,令兄的遗体怎么不见了?”

  “什么兄?”

  “……”

  “你说我放在大门口的那只死鹿吗?”少女把烤得半熟的东西翻了个面,“这不是正在这里烤着呢。”

  两人一同分享了一整只烤鹿,撒了椒盐之后,滋味格外美妙。

  在佛寺中畅饮肉食,似是不妥,但考虑到对方的身份,这鹿肉可视作某种天道的恩赐,诸葛渊倒是吃得心安理得。

  即使是啃食鹿肉,诸葛渊的动作也十分轻缓,时不时用手帕擦拭嘴角,以免在少女面前失礼。

  可那少女压根不在乎礼节,啃食的动作堪称粗鲁,咀嚼时甚至还死盯着诸葛渊不放,仿佛是把他当做了手中的烤肉,恨不能嚼烂了狠狠吞下去。

  肉虽好吃,来自少女的压力不可谓不大。

  诸葛渊只好苦笑道:“小生于尊驾,便如同这手上的鹿肉,就是死了也逃不脱被吃掉的命运,尊驾看小生却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,不知可否直接示下,尊驾到底意欲何为?”

  “深仇大恨?”少女仍盯着他不放,一边咀嚼着鹿肉,一边说道,语调十分平静,“你我之间,恨是没有,恩倒不少。”

  诸葛渊一惊:“恩?尊驾莫不是认错了人,小生怎会与尊驾有如此渊源……”

  他忽然想起那少女曾说,是他舍命救了她,可他何时救过她?要说舍命,那尸体是假,少女所说的兄长也是假,他方才舍命想要逃脱束缚才是真!

  只是可怜这司命幻境中的少女,恐怕她自己也分不清什么是真,什么是假了。

  这样想着,诸葛渊看向少女的眼神又不禁染上了一丝同情。

  即使被他这样看着,那少女依然无意解释,眼神远远地放空着,像是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。

  夜晚平静而逝,朝阳破空而出,寺外的暴雨早已停歇了,雨过天晴,碧色的苍穹闪耀着玉石般的暖色。

  可那阳光照在少女的脸上,却只映得那面庞愈发惨白,她对着诸葛渊拱了拱手:“诸葛兄,雨停了,可以行路了。”

  诸葛渊也对她拱手,眼中波光流转,似乎想说些什么,沉吟片刻,最后什么也没说,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真诚的叹惋之情,感慨道:“姑娘为人慷慨洒脱,小生自愧不如——只愿尊驾今后万事顺遂,能够早日了却执念,心入清静法门。”

  “执念?”她扯了扯嘴角,似是想要扯出一个笑容,可最终只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怪异神情,无波无澜地答道,“我的执念,就不劳诸葛兄费心了。”

  “也罢……”诸葛渊一开折扇,悠悠抚在胸前,“小生与你并非同路人……那便,不送了。”

  对方点了点头,随即抬腿走出寺门,转眼便消失在耀眼的日光之后。

  诸葛渊被这火辣辣的阳光炙烤着,有些艰难地睁开双眼,终于彻底醒转过来。

  他正漂流在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牝之上,海面上处处都反射着太阳的光芒,随着波涛的涌动,如尖刺般一上一下地晃着眼。

  诸葛渊用折扇挡住脸,从自己平躺着的木舟上撑起半个身子,倦倦地合上了双眼,只感觉半个身体都已经麻了。

  三日前,他游历出海,就这样躺在舟上随意漂泊,可就在某天夜晚,天降暴雨,小舟被巨浪冲击得摇摆不定,顿时身陷危境。

  而就在此时,诸葛渊突然自水中打捞出了一本被海水泡软的腐朽书简,其上记载了一种名为「说不得」的古怪教派,以及其独特的幻化之术。

  而这书简,此时正握在自己的右手之中。

  他愣了半晌,随即把书简细细卷好,放进行囊之中,看着四周平静的海面,一时心绪万千。

  霎时间,一道足有两人之高的巨浪狠狠扑上诸葛渊,将他整个人拖进海里,在快要把自己溺死的前一刻,诸葛渊拿住判官笔在水中随意一挥,下一刻,他又已然立于木舟之上,身上并无半分湿润痕迹。

  倘若自己犹在幻境之中,想必不会死得这么顺利。

  那司命……竟然就这样真的放过自己了……

  他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,可在确认那司命已然重返云外九霄之后,他的脑中却又突然浮现了那少女的面容——祂的形貌与名字似乎无法被凡人长久记忆,故而那精美的五官从清晰到模糊,再到失去具体的画面,随那名字一同扭曲淡去,最终只剩下一个意义不明的符号。

  诸葛渊感到了一阵难言的怅然。

  他从身旁捡起来了那散落在地、已然被海浪打湿的画卷,那是他很早之前所画的一副普通山景图,其上的每座峰峦,每片怪岩,每棵松柏,都是十分熟悉,就好像自己曾亲眼目睹过一般。

  不,他确实亲眼目睹过——诸葛渊曾为了躲避暴雨和巨浪而躲入画内,进入了自己所画的山川之中。

  可这画里的山,山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所谓的佛寺。

  也不知是怎么想的,诸葛渊突然把画卷平铺在地上,在半山腰的地方,几笔添上了那座佛寺,而寺庙牌匾之上的古怪文字,在由他仔细回忆一番之后,竟奇迹般地再次默写了出来。

  而就他放下笔的那一刻,诸葛渊灵光乍现,参透了其中的奥秘。

  他把画卷正对准舟外的水面,发现那像汉文却又不像汉文的古怪符号,其实只是三个普通汉字的镜像罢了。诸葛渊低声念出了这庙宇的名字:「佛骨寺」。

  这好像是大梁国内的某处香火盛地,诸葛渊虽然从未去过,但亦有耳闻。

  那司命为何选用此三字为幻境命名?

  他本不该有此好奇之念,而该继续南游越海,直至回到杏岛,继续想办法结交新朋、共图大业,同时注意着和那「说不得」教众保持距离——可人心就是这般奇妙,无论是爱是恨,是惧是怜,虽是不愿,可总是一体双面地刻在心间。

  比如,在决心彻底同所厌恶的某事断绝联系之后,反而会心生微妙的留念之意。

  于是,一年后,当诸葛渊再次踏入了佛骨寺的庙门,与释尊那硕大的金色佛眼遥遥对视之时,他忍不住心道:“不知此番,又会有何奇遇呢?”

  end

  

     后记:

        写得很痛苦的一篇文,感谢应龙池老师在此期间给予我无限的包容关怀支持和鼓励。在我每次崩溃想弃文时如神明一般对我降下安抚,如果没有应老师,这篇文也不会存在。

        也感谢应老师愿意包容我无礼的请求,在山鬼的初稿上动刀修改,让这篇文有了些许光的存在。所有赞誉同样属于应老师。

        同样也感谢您的阅读!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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